伯伯与牛

2021-07-13 10:34:33 作者:孙君梁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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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是一位再平常不过的农民,在他去世后,人们都几乎忘记了他还曾经在这个世间存在过。

然而就是这么平常的伯伯,也有自己的官称:村里人都叫他“大掌鞭”。伯伯在土地下放之前,做过生产队的牛板儿班长。每个生产队大约有十来头耕牛,每个牛板儿负责两头牛,全队也就是五六个牛板儿,伯伯作为这五六个人的头儿,自然也能找到做领导的感觉。

几十年前,伯伯还做过大队的临时牛板儿连长,带领着好几十辆从各生产小队调集的木轮和铁轮的牛车,插着红旗,一路浩浩荡荡,满载着粮食和物资支援南水北调中线陶岔渠首老闸的建设,那也是伯伯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伯伯的牛鞭耍得特别响亮,鞭子在空中打旋然后伸展,就会发出“啪啪”声,早上出工时,在宁静的村头格外的响脆。对此,伯伯也颇为自豪。但伯伯的牛鞭只是在空中作响,不会伤及牛的任何皮毛。

伯伯的性子疲沓,但总是喜欢掌管那头最烈性的犍牛。不过说来也怪,不管什么牛到了伯伯的手里都是服服帖帖,让它踩墒它是不敢走田埂的。而伯伯是从不让母牛踩墒的。

好像伯伯对自己不怎么在意,整天都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吃穿并不讲究。但伯伯喂养的牛却个个干净肥壮、毛色油亮。虽在生产队干的是公差,每头牛也都有口粮,伯伯还是经常将家里的剩饭汤和剥下的熟红薯皮带到牛屋喂牛吃。闲暇时,伯伯总喜欢用毛边的石头为牛梳理皮毛,用水清洗牛毛上的脏污,牛倒是很惬意地反刍倒沫,享受着伯伯的精心照料。

伯伯年轻时候力气蛮大的,一个人可以扛二百多斤的东西。伯伯的酒量也和力气一样大,一次能喝上一大碗白酒,他喜欢我们当地生产的老白干酒,尽管味道有点苦,可后劲大。但伯伯喝酒是从来不误事的,喝了酒照常出工,照常干活。

有一次队里的一头耕牛生病死掉了,全队每户都分得了一小块牛肉。队长特意给牛板儿班留下了一架骨头,全班五六个牛板儿可以放开肚皮吃上一顿了。伯伯又打了散酒,用碗倒给那些不常喝酒的队友们,那天伯伯说“按理说这牛干了一辈子的活,这肉是不应该吃哩,谁叫咱肚子饿,吃吧,吃吧,牛也不会怪罪咱们。”伯伯含着泪花把牛肉分给每个队友。

后来土地到户,队里分了牛耙绳索,伯伯家分得了一头棕黄色的犍牛,村里央求伯伯的人也多了。经常可以看到伯伯帮别家耕地后,酒足饭饱,怀揣着人家送的两包香烟,哼着小调摇摇晃晃的一路走回来,每日的心情都极好。若换了别人是少不了要些草料钱和工钱的,但伯伯却分文不取。

随着岁月的增长,伯伯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背也一年比一年的驼。伯伯只能改养母牛,除了母牛性温,更重要的是母牛每年都会生下一个牛犊,也会为伯伯家增添一点经济收入。那些曾央求他耕地的人们,一个个都住进了新砖房子,有的还建起了小洋楼,而伯伯仍然守住在祖辈留下的破瓦房里。

到后来,农业机械的快速普及,央求他的人越来越少,伯伯好像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无用之人。伯伯又将多年不用的烟袋找出来,一个人靠在早已废弃的红薯地窖边的老槐树上,一个人吧嗒吧嗒地抽着,燃烧着他的落寞。

伯伯常用“雷不打憨瓜”安慰自己,掩饰贫穷带给他的尴尬,但从另一个角度也诠释了一个渺小苍生对上苍最终会公平世事的笃定。

但伯伯也许不知道,上苍有时睡着了,雷也真打了他这个“憨瓜”。

一天夜里,盗贼破墙偷走了他的母牛和牛犊,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盗贼竟然会打起伯伯的主意,都说江湖人劫富济贫,可这盗贼却偷了村中最为贫穷的人家。夜里,半个村的人都惊醒了,从四面八方向村外找去,结果除了在村头小河边看到牛新鲜的蹄印外,一无所获。有人要报警,伯伯拒绝了。他说:“算了,他偷咱说明他还不如咱。雷不打憨瓜,说不定明儿牛自个儿又跑回来了。”

盗牛贼剪断了绳索的牛铃铛被伯伯挂在床头,等待重新在牛脖间叮当作响。伯伯也总在院子的牛槽旁转悠,我知道他是在希望奇迹出现,希望上苍只是跟他开玩笑而已。但那叮当叮当的牛铃声始终没能响起,悔恨和自责却越来越响亮地在伯伯的心间回响,“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

此后,伯伯开始胃痛,饭量减少,人也越来越消瘦,不再喝酒,也不再抽烟,最终不吃不喝。

在一个黄昏里,伯伯静静地走了,静得像一片小小树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上。

那牛的铃铛还依旧挂在伯伯曾经睡过的床头,古铜色的铃铛和被炊烟熏黑了的墙壁,像是伯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大风偶尔从墙缝吹进来,那铃铛也会晃动着响起几声,但伯伯再也听不到这铃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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