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邓州乡谚: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当飞雪飘尽,暖洋洋的东风迎面轻拂的时候,当坚冰消融,黄牛哞哞叫着往返春耕的时候,椿树便开始发芽了。先是那枯黑的沉寂了一个冬季的椿树枝头悄然钻出一茎茎嫩芽,嫩芽很快便发展成为细长的青梗,青梗两侧对称的生着绿里透黄的碧叶。因了阳光,因了春雨,生着碧叶的青梗许多便发育作了新的椿树枝条,使得夏天到来的时候,椿树的浓荫又繁密了许多。暮春时节,那些生长缓慢,来不及发育成为椿树枝条而又落去两侧碧叶的青梗被风吹拂,一株株的脱离枝干,掉落地上;青梗约有筷子粗细,尺余长短,与枝干连接的端口呈着马蹄形状,孩童们因形而名,称其为“马蹄藁”。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常将马蹄藁捡拾起来,一把一把的用绳捆好放进院内,这些马蹄藁枯干之后便成了极好的烧柴;三五岁、七八岁的孩童们则把马蹄藁握在手里,象长刀一般的呼呼挥劈着,边跑边唱:马蹄藁,耍大刀,你的人马许我挑……
依旧是在暮春时节,椿树的枝桠间会结出一种形若细眉、弯如半月的种荚。这种荚簇簇攒集,黄里透亮,掩于丛丛繁密的碧叶间,酷似那种喜欢沿着椿树的树干身子一弓一弓向上蠕爬的毛毛虫,在邓州乡村,它有一个独特的名字“椿谷谷”。春尽夏至,东风渐恶,随着枝桠摇动,许多椿谷谷脱离枝头,纷纷扬扬宛若飘雪般的旋落地上,铺得满地都变作了浅绿嫩黄的颜色。深秋时节,那些留存椿树枝头的椿谷谷变得颜色焦黄质地干脆,有风掠过,发着哗哗的声响;这样的椿谷谷两端尖细,中间凸起,似同羊眼一般,据有经验的老人说,那中间凸起的部位便为椿树的种籽。
在椿树发芽至结荚期间,树干上常会爬着许多比小拇指甲盖还要小的昆虫,它们长腿尖嘴,背部布满黑点,身首大小十分不成比例;它们成年后,就变成了指头肚大小、生着两只翅膀的飞虫。从表面看,这些飞虫的两只翅膀呈仓灰色,布满许多黑色斑点,然而当它们展翅飞翔的时候,便可看到翅膀下面又有两片呈粉红颜色的辅翅。在邓州乡间,村民们把这种昆虫昵称为“椿姑娘”,又叫“花姑娘”。花姑娘们排作整齐的队列,有时从椿树的顶端沿着树干爬至根部,有时又会从椿树的根部沿着树干爬至顶端;受到惊扰,它们就会扇动翅膀从一棵椿树飞向临近的另一棵椿树。偶尔一只花姑娘翅膀受伤,跌落地上,立刻便成了蚂蚁们攻击的对象;成群结队的蚂蚁蜂拥而至,或扛或驮,或推或拉,将半死不活、毫无反抗之力的花姑娘拖进巢穴,这花姑娘从此就成为它们的冬季储粮。当花姑娘们拖着胖大的肚腹(肚腹内全是幼虫籽粒)笨拙爬行的时候,孩童们便开始将它们大把大把的从树上捉下来,放进灶膛里烤焦,然后一只一只投放嘴里,大快朵颐,就像吃苞谷花那样咬嚼得满嘴流油;——在长年捞不到肉吃的艰苦年代里,花姑娘的鲜美滋味给他们的味蕾带来了某种崭新的类似于肉味的感觉。
关于花姑娘,在邓州乡村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当年日军侵华期间,一小队鬼子兵奉命驻守邓北某村;一日,鬼子太君喝令村里的汉奸去找花姑娘来取乐,那汉奸不知鬼子口中的花姑娘另有所指,暗想:嗨呀,这日本人也是,竟然喜欢吃椿树上的花姑娘啦?遂呆头呆脑的去到椿树上捉了一大把的花姑娘,双手捧着屁颠屁颠的送给鬼子太君。结果竟被恼羞成怒的鬼子太君一拳打得齿晃牙落,右脸整整肿胀了半个多月。
在邓州农村,椿树一般可长到五六丈甚至十余丈来高,主干端直挺拔,距离地面两三丈后才有分杈,再加上木质轻脆,容易折断,孩童很少攀爬,因此便成了鸟们居家度日的理想选择,喜鹊、炸梨鸟们常于梢顶搭巢建穴,孵卵育雏,成为乡村一景。炸梨鸟最为记仇,能够牢牢记清掏其巢穴、捉其幼雏的孩童,且会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进行报复。某孩童冒险爬树,捉了炸梨鸟的幼雏回家养玩,结果只要他在村里出现,炸梨鸟就会突然俯冲而下,伸翅猛摔他的脸颊;几次报复,孩童被迫归还幼雏于巢,炸梨鸟的突袭方才终止。喜鹊的巢多由干柴树棒搭建而成,位于数丈多高的树杈间,从下面仰头望去不过毫不起眼的一个黑点,然而某年夏末狂风陡起,树枝断裂,一鹊巢轰然落地,有人抢前捡拾,竟得了满满一背笼的干柴,全家足足烧了三天的饭方才用完。
普通的椿树叶芽平日散发出的是一种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怪味,完全不能食用,而她的姊妹香椿树的叶芽散发出的则是一种醇浓扑鼻的芳香。香椿树的新生枝股很脆,初春时节折下几茎青碧透黄的叶芽,或配着葱花炒以鸡蛋,或水淖凉调拌上香油,当作“就吃”(邓州方言,指下饭之菜),其鲜其香,扑鼻萦颊,食之几将疑为天上美味矣。那些家有香椿树的人家,便或备高脚木梯,或备长杆镰刀,专俟春日攀高上低,将香椿树的嫩叶采摘下来,淘洗干净,开水淖之,青盐腌之,每顿饭搛半筷头放于碗角,拌饭而食,一直可以吃到来年的春天;又或扎作鸡蛋粗细的小把去往集市出售,三角五角钱一把,常被市人抢购一空。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