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五十多年前的画面,近来却频现我的梦境中,这也许是我前段时间去了北山的缘故。
我的家乡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小时候没见过山,自从在课本上看到山的画面后,对山就很是神往,且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魂牵梦绕,有些痴迷。
忽一日,我望见了山。那是一个夏日午后,刚被雨水洗过的天穹瓦蓝瓦蓝,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空气格外清新,抬头北望,连绵的山脉横亘在天际线上。那山,看起来近在眼前,蜿蜒的小路,青绿的草木,洁白的羊群,都清晰可见,仿佛还能看清那随风摇曳的树叶,能听见牧羊人的鞭声和吆喝声……
这样的景象我后来又见过多次,不光有北山,还有南山和西山,但唯独没有看见过东山。当时我很是不解,问大人,大人们先是懵然,然后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前半句忘了,后半句是“东山出来砍大腿”,令人不知所云。稍长大些后,听有人解释说是如果看到东山就要发大水了,水有大腿根那么深,心中就有些害怕,怕看到东山。
每次雨过天晴后,我就会举目四顾,盼着山的出现,可山像躲猫猫似的,并非每次都能让我如愿。每当看到它,心情就很是舒畅,就会和小伙伴们一起兴奋地指点着、议论着;有时也会独坐沟渠旁,托腮凝思半晌,对玩伴们捉青蛙的喧闹声也充耳不闻,脑子里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山?山上的树,是长在石头上吗?羊会从山上掉下来吗?
驴娃是去过山里的,他外婆家就在山里。当他绘声绘色给我们讲山上石头缝里都长着树,树墩子上都养着蚕,山洞里挂满了夜鳖虎,蜥蜴蜈蚣满地爬,泉水从山上往下流,喝起来像冰水,站在山顶能看到远处的城市时,驴娃手舞足蹈,有时还带着点神秘:“山上还住着神仙呐!”每当此时,我们这些忠实听众,就会噤若寒蝉,脸上露出敬畏。
渐渐地,上山的欲望愈发强烈了,然而视野之内坦荡如砥,所见只有遍野的庄稼。但有一天,忽然发现村子西北突兀地矗着一个高岗,这高岗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字,叫“段张寺”,我至今不知这名字何意,甚至不知这仨字的写法是否正确。过去是寺院吗?也有人说地下是古墓,谁知道呢,反正没人能说得清。只见眼前坟冢遍布,是个乱坟岗,而我们一群小孩竟不怕,将这里当作山,一有空就到上面疯玩,还别说,还真找到了山的感觉。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雨后的远山和驴娃侃的大山,恍然入梦。梦中,我像带着某种魔力似的,草木自然分开,动物竞相让路,狼豕奔突,虫豸窜匿。这种异象却没有令我惊诧,我快活地与它们打着招呼,沿着羊肠小道飘然而上。至山顶时,一座偌大的院落映入眼帘,院中建筑青砖灰瓦,重檐飞拱,大殿上祥云萦绕,大殿内雕梁画栋。就像是被一种神秘力量牵引着,我冲着神塑倒头便拜,此时,一个空灵的声音传来:“喜山乐水,善莫大焉;有心悟道,孺子可教。切记,胸中垒块,及时移开;万仞之山,人为其巅。”在訇訇余音中,我懵懵懂懂地被一阵暖风托起,倏忽飘回家中。
多年之后,无数的梦都忘了,唯此异梦记忆犹新,并令我一如既往的爱山、悟山。
也许就是命定,此生与山有缘。第一次外出求学,学校就在山前,报完名,扔下行李,就和两位同学直扑大山的怀抱,那种狂热与挚爱,现在想想,今生即是恋爱中也不曾有过。刚参加工作时也在山区,出差旅游,更是去过不少名山,山在我的人生之中,占了太重的分量。
悟山是在成年之后,当工作生活的烦恼和苦闷涌来的时候,与山对话,与山交流,是我的首选,让胸中块垒释放于大自然美丽的风景中,心就会豁然开朗。登山享受的是过程,粗重地喘气,怦怦地心跳,湿透衣衫的汗水,都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一路上相识的不相识的,谈笑甚欢,互相帮扶,这更是百年修来的缘。及至登顶,一览众山小,“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一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慨油然而生,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工作中的所有烦恼,城市中的喧闹嘈杂,一切的不顺顷刻排空,头脑里唯有梦境中那神仙的声音醍醐灌顶。
其实,人之悟山,感悟因人而异,这是自己的事,与山无关。万亿年山就那么站着,俯视着芸芸众生,无语、沉稳、坚毅,这是山的性格。我们常说父爱如山,也常讲稳若泰山,这是对山最高的赞誉。
几十年来可以说阅山无数,但总也忘不了幼时所见雨后的山,此乃初心所在。成年后方知,雨后可见的北山和我梦中的山,离我家乡仅百里之遥,只是很多年都没能在雨后看见过而已,科学的解释是当下的空气没有过去纯净了。为了心中那个遥远的梦,我郑重地去了北山顶礼膜拜,山的景象与雨后和梦中所见毫无二致,至此我更加笃信,山在我生命中的不可撼动之重。
我因此祈祷着、期冀着,天公能否还碧空蓝天,好让我时常望见我心中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