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松

2022-06-27 11:02:32 作者:唐书玉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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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夏天,不满七岁的弟弟脸上长了炸腮(扁桃腺炎),半边脸又红又肿,疼得饭都吃不下。奶奶说,房坡上的瓦松可以治,而且应验得很。

瓦松,在那个年代的农村随处可见,只要不是刚盖的瓦房,一般都有。瓦松经常长在房坡上的瓦缝里,夏秋两季生长尤为旺盛,所以,瓦松于我并不陌生。

于是,我和奶奶把吃饭用的小方桌抬了出来,放在屋檐下,再在桌子上放一个大椅子,然后又在上面摞了一把小方凳,最后又在小方凳上放了一只最小的小板凳。看着错落有致的“梯子”,奶奶双手扶着每一个凳子都试着晃了晃,确认稳妥后,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抬起头,用手指着屋檐上一株长势茂盛的瓦松对我说:“就要靠边儿的那个大的,一个就够了。”

随后又叮嘱:“慢点儿薅,别把瓦带掉了,瓦掉了房子会漏雨。”

然后又安慰我:“别怕,我在下面扶着。”

我一边应着,一边麻利地登上一个又一个椅子,其实,乡村的孩子极少有胆小的,当然也包括女孩子在内。

等我站在最高处的那个凳子上,我的视线正好与屋檐平行。第一次近距离地靠近房舍的屋瓦,感觉一切都特别的新奇。只见高高的屋脊横卧在空旷的天空之下,邻家院内那棵粗壮的榆树只露出一个尖尖的树梢作为房屋的背景在风中摇曳,而那些被雨水刚刚冲刷过的一行行排列整齐的瓦片的凹陷处也露出了青瓦最为原始的底色。那是一种淡淡的灰,又隐隐透出一线朦胧的蓝,而且没有一丝丝的光泽和炫亮,古朴、干净,简洁、素雅。那种风韵独特的淡淡的蓝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为朴素的颜色,也是在所有画面中最让我情有独钟的一种完美的底色。

我不知道他人在幼年时期对色彩的认知有无记忆,我却知道,那一刻,那一片浅浅的蓝已经对幼小的我有了深深的迷恋和诱惑。我无法抵御这种单纯素朴中所蕴藏的异样的魅力在我内心引起的悸动和亢奋,一种莫名的欢喜和愉悦在瞬间让我兴奋不已。面对这块巨大的淡蓝色的画板,我仿佛从无数的瓦片中听到了一阵阵细微而均匀的呼吸,还有和我一样稚嫩而呯然的心跳。我似乎突然明白,从前我所度过的无数个安然无恙的夜,原来都是因为有它们如影随形的无声陪伴;那些在睡梦中翩然而至的美妙的梦境,也许就是它们欣喜共舞的狂欢或盛典。

让我动心的,还有那些散落在这张蓝色帷幕中零星的瓦松,它们大小不一,高高矮矮,或聚或散,神态各异,精灵般蹲在那里,像远眺,又像守望,有深思,有痴狂,更有呼之欲出的跃跃欲试......我无暇顾及房坡上更多的风景,那颗硕大无比的瓦松就在眼前,只见它饱满丰厚的叶片像莲花一样层层叠叠,越往高处,叶片越小,最后形成一座精致的小塔,“塔”尖上,刚刚长出的几枚小小的叶子玲珑剔透,青翠欲滴。它的旁边,还有两株小一点的瓦松,一株的叶片由根部的青绿到顶端的褐红,颜色的变幻令人匪夷所思,而另一株小小的可爱竟然是从根部的紫色开始向上渐变为淡紫、浅粉,到了顶部竟然成了粉白……

我小心地用左手按住眼前这棵碗口大的瓦松的根部,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捏住瓦松的茎部慢慢向上提起,瓦松就轻易地被拔了出来,原来,瓦松的根系并不发达,只不过是一些浅浅的淡黄色的须根而已。但是,对这种长着又厚又圆叶子的多肉绿植,直到今天,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欢喜和由衷的暗恋,我终不知道,那些纤柔细小的根须是如何撑得住那个庞大而厚重的身躯?还有无数个狂风暴雨的日日夜夜它们又经历了怎样的风吹雨打而依然坚强地挺立?我甚至执拗地以为,它们生命中固有的柔韧和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否就是人类用来疗伤的最初的渊源?

……

事后,那些被采摘的饱满丰厚的瓦松在石臼中被奶奶用小小的石锤捣碎。在石与石一次次的碰撞中,清脆悦耳的声响在午后的院子里轻轻地回荡,伴随着石锤的上下移动,臼内丰满的瓦松缠绵成泥,温婉地缱绻成团,奶奶用勺子舀起时的青色的粘液丝丝缕缕,柔软而光滑,连绵不断,清澈而透明。当它们被敷在弟弟红肿的脸上时,他只说了一个字:凉!只是,半晌之后,弟弟不再说痛,又敷了两次后,红肿全消。

现在回想,那些浅浅的灰蓝以及诸多塔形的瓦松,其实早已刻在儿时的记忆的河床之中,并且沉淀在河底,结成一层永不褪色的厚厚的铠甲。我知道,它们属于久远的乡村,属于永远不再回来的那个时代,就像不可复制的过去时光,只能成为一份眷恋,一份美好。

而今,面对这段难忘的记忆,我们只能静静地念着,亦忧亦乐;远远地站着,亦悲亦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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